病床上的小王子
病床上的小王子
撰稿｜陳怡如 全人關懷師
她們說，他就是個被慣壞的、驕縱的小屁孩！被轉來安寧病房也不知道為什麼，應該是心理、靈性問題吧！這是我第一次聽到關於小王子的評論。
我問到：｢那心理靈性問題是哪一方面的呢？」
｢不知道！」護理人員聳聳肩回答著。
｢啊他就是會指使爸爸啊，會對父親和女友大發脾氣，反正就是個驕縱的大男孩啦！」
我帶著滿肚子的狐疑與問號，心裡想著，這樣坐在輪椅上常常沒有太多情緒寫在臉上，對我們專業人員都很客氣的他，是這樣的人嗎？
小王子，三十歲，對安寧病房而言，是十分年輕的住戶了。光是聽到這個年紀，就有許多人泛起了滿腔的同情與憐憫。但就小王子坎坷的人生故事而言，這只是區區的一小部分。小王子很小的時候，爸爸和媽媽就分開了，父親獨自撫養著小王子和弟弟。但不擅處理哀傷和失落情緒的父親，常常寄情於工作，把孩子丟給親友照顧。孩子沒了媽，爸爸又常不見蹤影，讓兩兄弟自小缺乏關愛。於是，弟弟在20歲的青春年華自殺了…。
之前的傷痕和破口還沒修補起來，新的打擊又一刀狠狠地劃了下來。劃在小王子和父親的心裡，似乎一觸即發的傷痛，讓這些過去成為了一個禁忌，沒有人敢再提起。
就在這樣假裝沒事，故作堅強的活了不到五年，小王子就被診斷罹患了肝癌。我不知道是什麼讓他那麼勇敢、努力與拼命的對抗癌症，爸爸說小王子的抗癌治療有時真的痛苦萬分，讓爸爸不忍卒睹，但小王子都咬著牙忍了下來了。
但，禍不單行，爸爸這時也發現自己得了胃癌。爸爸說：｢我害怕的要死，我常常想逃，躲開這一切，我真不懂我兒子怎麼能這樣勇敢面對。」
接下來，進入了父子一同抗癌的時期，一人一家醫院，輪流住院、治療，相扶相持。
我就是在這樣的時候，遇見了小王子。小王子的身體都是蠟黃色的，常常坐在輪椅上外出，當我第一次進到病房跟他聊天的時候，他出乎意料的歡迎我。那時的我，心裡七上八下的盤算著，那麼傷痕纍纍的心，我到底要從哪裡打開才不會讓他的傷口血流不止。剛好那時父親節快到了，我們就從｢父親」這個主題開始聊起。他說，要是爸爸認識上帝就好了！我倒抽了一口氣，驚訝於這樣的人生，面臨一般人難以承受的種種失落，一般的人早就質問上蒼，早就不再相信上天的慈愛了。為什麼小王子還能對他的信仰深信不疑？我問他：｢你難道不會質問上蒼嗎？為什麼讓這件事發生在你身上？為什麼祂讓你那麼年輕就要面臨死亡？」
小王子雲淡風輕的跟我說：｢每個人都會走到這一刻，只是我早了些。」他停頓了一下，我被他的坦然嚇得啞口無言。小王子繼續敘說著：｢上蒼的計畫，總有祂的理由，即使我們不明白。我們都是祂計畫裡面的一顆棋子。」倔強的我，不能滿足於這樣的答案。不服氣的問他：｢那為什麼我們要做棋子？為什麼是這個時候？」他靜默了一下，然後緩緩抬起頭問我：｢那，這個時候不好嗎？」
我愣住了，是啊！這樣的時間不好嗎？其實我從沒想過這樣的問題，只是單純的覺得三十歲的我，還在想著規畫未來，為工作和家庭打拼，從未想過生命要告終這件事。好像在人生的夏天，就要結束了。但，這樣不好嗎？
春天有春天的百花盛開、生氣盎然；夏天有夏天的繁茂，秋天有秋天的蕭瑟和結實纍纍，冬天有冬天的寂靜。那，在繁茂的夏天，最有生命力的時節結束，難道不好嗎？我不知道，我真的不知道。
小王子繼續說了：｢其實我覺得沒關係，這個時候也沒關係。」我不死心的問：｢那你女朋友呢，你不擔心她嗎？」小王子搖搖頭，他說：｢其實她很堅強、很獨立，我早點走，她才能有新的感情，她年紀也不小了！我不能再這樣拖累她下去。」明明在病床上生病痛苦的是他，但是腦子裡、心裡卻滿滿都是為他人著想。｢嗯，是這樣啊！那，你爸爸呢？爸爸好捨不得你，他說，他其實好害怕在病房照顧你，他沒辦法一直面對這一切。」
小王子點點頭，然後我們陷入了一陣沉默。他說：｢就是祈禱爸爸能有信仰。我有跟教會的朋友說，請他們繼續關心爸爸。但是，若是爸爸不接受，我也沒辦法，這是他自己的決定，沒有人可以幫他決定，他要過怎樣的人生！」
就在他說完這句話的時候，我彷彿看見病床上的小王子，變成了一位在菩提樹下修行的智者，緩緩地說出了智慧的語錄，而弟子我何其有幸，能夠在旁邊聽到他對於人生的體悟。
後來，小王子，
我的智慧導師，沒兩週就圓寂了。我相信，那是因為他已經得道升天，體悟了人生，完成了他的修行。而我，何其有幸，能因著與他的相遇重新看待人生。謝謝他，用生命教會了我：生命在好不在長，即使是歷經了痛苦、行過了幽谷，生命依然可以綻放出美麗的花朵。就像是冬天裡的一翦梅，讓人們相信，沒有過不去的冬天，沒有不會天明的夜。
嘿！小王子，你現在好嗎？每每經過你曾經住過的病房，我都會想起你。希望你在天上過得好，也希望我能學習你的精神，在面臨困境時，用一顆平靜的心、心懷盼望的面對挑戰。